情尼
她每逢碰到我,總是燦爛的笑,腮兩邊的"酒窩"像兩泓春水,淺淺的,潤潤的。嘴巴像嫩荷葉似展未展的邊,卷卷的,翹翹的。她頎長的身材柔弱得像春風中的細柳。她的眼睛讓人一看便想起菩薩的那雙慧眼,善良而深遠--這也許是她以後出家做尼的靈根所在。
一條小心綠水河道,青翠欲滴的蘆葦在風中搖曳。她家就坐落在河岸西邊,高高大大的樹掩映著房舍,她家祖輩吃齋,是佛的虔篤信徒。她的父母在她假期閒暇之餘,總要誦讀佛經之類。她姊妹四個,有兩個姐姐出嫁,另一個姐姐出家宛西某縣五朵山尼姑庵。她是最心一個。
1984年春天,我懷著苦悶失落的心情來到她家。她見我來到,一朵雲似的飄到我跟前,說:"詣,你的臉色已印證出你有晦氣之事,不知是何煩惱?"
我說:"我被學校開除了。"
她的眼睛微閉一下,細長均勻密密排列出的睫毛抖了抖,輕聲輕語地說:"學海無邊,舟上是岸。我媽已不讓我再去求學,準備送我到泰山與佛作伴,母親說那裡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說:"那好,我將來也跟你一塊兒去泰山好了。我現在真佩服賈寶玉在風花雪月中悟透濁世,毅然出家。"
上了香,吃晚飯。她母親炒了七八個素菜。睿睿說:"你只好齋戒了。我家從不吃肉。"我說:"入鄉隨俗。"
飯後,她和我去散步。走進夜幕,她纖纖如藕芽兒般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我渾身酥軟。她主: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過去有個高僧叫蘇曼殊,傳說其出遊講經到泰國,還和一位女弟子愛得死去活來。臨圓寂之前,他囑其弟子把他的屍骨埋在一代名妓蘇小蘭的墓東邊二十九丈的地方;頭要向蘇小三的墓,腳要向他修行的廟寺。可惜寺主持沉默未語。
"一代情僧。"我讚歎之餘說:"怎麼和尚也談戀愛?"
"不,蘇曼殊自釋道,佛與我血與我肉與我靈魂,也與我自由與我愛。但是他講最高的愛是無愛之愛,就原巴金先生講過的沒有藝術的藝術才是最高的藝術。"
我說:"你在為自己的思想和行為論證。"
她說:"蘇曼殊的愛是佛家廣義的博愛,他認為愛是任何生命的一部分。當然其中包括愛情。他那種愛是冰清玉潔的愛,就像佛愛所有人一樣,而不是人間一般渾渾濁濁的愛。唉,要是你做我的蘇曼殊該多好。"她邊說邊靠在我的身上,柔如春水地說:"你知道,我有兩種先天性疾病結不成婚,又愛佛成癖,對不住你,詣,但我的愛永遠跟隨著你。"
我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除了你,我不結婚!"
她用玉指摀住我的嘴,一股脂香撲鼻而入,我把她摟得更緊了……
第二天早晨,睿睿送我時說:"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我在沸面前會永遠為你祈禱。"
由於種種原因,我沒有繼續求學.去考了個聘任教師,在某鄉重點中學任教。
1985年夏天,她從家裡乘車來學校看我。拿著茶葉、白糖、香油之類的東西。
我給她端洗臉水,拿毛巾、香皂、梳子。我凝視她洗臉中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美的感受。
中午,驟然狂風呼嘯,彤雲密佈,大雨瓢潑,一會兒便是一個亮亮的水世界。待外邊暴風雨停了,我說:"我喜歡看暴雨沖洗後的世界,我們出去走一走好嗎?"她燦爛地笑了。
我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離校很遠。天上的烏雲又聚在一塊,嘩嘩下起雨來,砸在水坑裡激起無數的泡泡。我們拐過頭來往學校走,突然發現田邊排水渠中急急的水流中飄滾著足球大心黑圓體,我先是一怔,接著跟在那個黑圓體後邊,順著渠埂跑,任憑風吹雨打。那個黑球是千千萬萬個螞蟻在暴風雨中,在湍急的渠水中緊緊滾抱在一起形成的,在水中時沉時浮,拼波搏流。多麼偉大的凝聚力!多麼震撼人心的生命力!
睿睿提醒我:"快快救起這千萬個小生命。"我如夢方醒,跳進渠水中,用雙手把螞蟻球捧到岸上的一棵大白楊樹下,她脫下襯衫蓋在螞蟻球上--
我把濕透的大衣給了她,而她的襯衫遮蓋著那千千萬方的小生命,永遠留在野地裡。
回到住室,她說:"找幾件你的衣服。你在外間換,我在裡間換。"
我找好衣服,給她拿進去。我驚呆了,血液如潮。一個裸露的維納斯少女呈現我眼前,冰清玉潔。
睿睿閉上睡美人似的眼睛,說:"我要和你告別去泰山了。到現在為止,我就愛你一個男人,我今天把自己交給你了。"
"不!"我說。
"你不恨我嗎?"
我緊緊抱住她親吻,淚水流出來,她拿出她的玉照,說:"裝進你胸口的口袋,我永遠伴著你的心。"
不久我由於種種原因又被學校辭退了。我在社會上飄泊著,屢受挫折。我心灰意冷,到泰山找我時時刻刻也忘不了的女友。
睿睿正在招呼香客,我一眼認出了她,心裡亂跳,她的頭髮被玉簪綰插一個結,一身藍布尼服,當她猛然發現我時,眼睛似乎有幽幽的閃電。她走到我跟前,雙手合十,說:"施主請上香吧,稍候我來見你。"只聽這一句話,我乾涸的心田似乎遇到了甘霖,兩天來的旅途愁苦頓拋雲霄。我望看她從容不迫轉去的身影,風骨凜然,心裡甘苦交織。
少許,她從裡間的禪房出來,緩緩地說:"我給師父講老家一位同學來看望我,我帶你去安頓爪。"我隨口吟道:"清晨入古寺,初曰照山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顆此皆寂,惟聞鐘磬音。"
她低聲宣了句佛號,帶我經過一段蜿蜒的小路,來到一塊大石後,樹木蔥籠,花香馥郁,一個小山洞呈在眼前。她帶我走過去,山洞裡清幽幽的,能容下十幾個人,最奇妙的是,洞盡頭處有一個兩米見方的小清潭,其上有水珠滴落,不急不緩。
睿睿說:"這裡是我們獨自悟道的地方。有話不妨直說。"
我說:"我這次來,不是單純尋覓舊情,而是看你能不能搭個橋,讓我皈依佛門。"
她盤坐在那裡,像沒聽見一般,輕聲細語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身為長子,上有父母,下有弟妹,贍上撫下,不思盡力,卻思退卻,不以致孝,佛不容你,罪過。"
我站起來走動,一時找不到潛的語言。睿睿突然說:"請你坐在我的對面。"我對著她坐下,她微斂的眼緩緩睜開,如那潭清水:"詣,你要聽我的。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蘇曼殊為啥要求他的墓跟蘇小三的墓一定相距二十九丈九呢?'二十'乃佛家意義上的雙二合十,'九'乃永久之後還是久。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蘇曼殊的遺言是團謎,名僧伴名妓,是否強拂佛意?不探究它了。"我頓了頓,掏出曰記來,說:"我因思念你,寫了好多詞,你聽--平生願,願做庵中經,得近睿姐纖纖手,棒嬌懷裡訴衷情,此刻愛最濃。"
睿睿被感動了,一隻手搭在我的腿上,我把她的手舉到嘴邊,一個一個指頭吻下去。
她的眼睛溢出兩滴晶瑩如泉珠的淚,我用手替她抹去。我的嗓眼有點發澀。只聽她幽幽地說:"苦了我,更苦了你。我要好好修行,在佛祖面前永遠懺悔,來世輪迴成一個健康的凡俗之人,一定嫁給你!"
"我還是想隨你一起遁入空門。"
"你不能這樣!人世間也是美好的,任何事情都如佛語所說否極必泰來,你要自重,自重!"
翌曰,我去告別,一位小尼雙手合十,走到我面前,宣一聲佛號,說,"施主請留步,此佛經二十九面第九行有字條贈你,請好自為之。"我急忙接過經書,翻到二十九面第九行,有睿睿的筆跡:
"心空道亦空,風靜林還靜。捲進浮雲月自明,中有山河路。"
--你的"蘇曼殊"
我理解她是鼓勵我在人生的"山河路"上奮進,而她的"心燈"永遠照有我的身影。
我望著浩浩蒼蒼的泰山,心中道不盡掛念和失落,彷彿感到了生命極限後的空蕩蕩……
沒想到,這一別,居然十餘載再未見她。
1988年冬天,我和一位落榜青年--現在的妻子--高逸雲結了婚。並給睿睿去了信,她寄來了紀念品--佛繡相,布娃娃,床單。信中特別強調"終於圓了佛家夙願的愛之夢"。祝願我們白首到老。
由於生計所迫,我全家輾轉流徙到新疆兵團,歷經八千里路雲和月。在茫茫戈壁沙滿天的西北邊陲,思念家鄉和親人成了我感情生活的重要部分。在這濁濁世態炎涼中,我越發懷念我和睿睿的這份純潔的情,經常憶起我們在-起時的一顰一笑一吻一抱一投足一細語……以慰我龜裂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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