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很喜歡你

其實我很喜歡你

其實我很喜歡你

早上叨著一瓶飲料慢吞吞地從飯堂出來時,恰好碰上阿明進門,她睜大眼睛做了個好驚喜的表情,對我輕輕一笑,裙裾一轉,飄進了飯堂。我心裡突然隱約覺得有些不妥。高中三年我的同桌是一個迷失了方向,沉溺於自己賣力演出和假面雕琢的女孩,可在我心目中,一個只愛自己的人是毫無可愛之處的。畢業留言本上我這樣寫:"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梨花帶雨,一池月。"依稀記得她看這話時臉都紅了。其實我是叫她踏實點,別做太多的表面裝潢。不要像花朵一樣,為了招蜂惹蝶可以把什麼器官都展現給大家看。我上鋪的阿二曾教育我說,說謊是一門藝術,藝術 最終都會走到自己的反面,所以說謊的最高境界是不用說謊。

我就這樣恍然大悟,前天晚上我半真半假地對毛笛說:"其實我很喜歡你。"當時她聽完身體猛地一顫,很久沒有說話。我開玩笑時有個特點,就是絕對一本正經,因為笑在聽眾中是可感染的,但在演出者和聽眾之間卻是此消彼長的,演出者越是嚴肅,聽眾越會忍俊不禁;演出者笑得越開心,聽眾就越木訥。前者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後者如小燕子認了一個哥哥後,興高采烈地對大街上每一個人說"我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我的這種特點開玩笑當然好,但也帶來相當的惡 果,就是一到公眾場合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時,我會覺得自己很滑稽。

我一直希望,講課的時候,我可以分出身來,坐在學生中間,看著另一個我在講台一本正經地跟他們談崇高談偉大,看看"我"是什麼樣子的。古語有云,觀人於揖讓,不若觀人於遊戲。有時覺得,在玩樂中表現的,才是一個靈魂清醒的我。那天晚上我的平靜引起了她的驚愕,她後來終於想起我的特點,笑著說:"差點讓你給嚇死了,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過了一會兒,她靜下來又說:"不過可能我真的喜歡你,剛才你盯著我的眼睛時,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今天我明白的就是這句話,當時路燈昏黃四下無人,一個女孩子被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死死地盯著,害怕得心跳加速是很正常的。

於是我覺得自己無限的可恥,那一個晚上就以為自己外型如何如何俊朗,眼神如何如何有魅力。回到宿舍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了好一會兒。鴨子說我潘金蓮上身,我還報以高深而又輕蔑的一笑。現在才自覺無地自容,想起毛笛當時的感受一定跟我捉弄同桌時的得意很像很像。

毛笛是一個明朗的女孩子,跟她走在一起覺得很開心,很燦爛,擁有可愛女孩的特點:適度的不講理。比如她會說:"弗洛伊德純粹一派胡言,我就沒有戀父情結,你有沒有戀母情結?"任性的人有時很可愛,《費加羅的婚姻》中蘇娜娜說:"我既然開始和你口角,就說明我已經承認我可能是不對的。"於是我們猜想,真理的源泉,或許就是偶然而多變,親切可愛和情投意合的人的任性。

奇怪的是,我越來越想毛笛了,簡直像書裡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甚至回想起與她一起的日子。在日常生活中,我不喜歡出風頭,就是說,我甘願當觀眾。人人都在演戲,誰不需要觀眾呢?但我是一個有品味的觀眾,有大拙劣或太賣弄的我會忍受不住,會悄悄地告訴她,"其實你已經很可愛了。"戀愛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提供給每一個人作主角的機會,另一個是不管你演得怎樣都傾情於你的觀眾,而且,如果你足夠跟得上潮流的話,你還有一批不得不在襯觀眾。

美麗的週末到了,我約了毛笛見面,出門前,在頭上噴些摩絲,擦幾下皮鞋。宿舍亂哄哄,缺少另一半的人都這樣。阿二把鼻子湊過來,"阿狼同志,這裡還有三分之二飢寒交迫的人們,你就忍心離棄我們嗎?""是嗎,我見你獨來獨往,很瀟灑啊!""瀟灑個屁,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哎,你不要用這種字眼好不好,好像找個女孩就為了求飽一樣。"

我們宿舍的人神出鬼沒地談戀愛,因為在這裡,愛情會被解構得體無完膚,變成最形而下的東西。愛情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的理想,我的意義都在這裡被測評達標考級擊得支離破碎,我自然也不想我偉大的愛情變成純粹肉體批判。然而我卻不能抗議,因為始作俑者碰巧是我:鴨子有一個晚上抵擋不住酒精的盅惑,在我們面前大吐心聲"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值得我愛,我的一部分渴望離她而去,另一部分卻又固執地守在她身邊。"我冷峻地指出:"我們都知道是哪個部分。"自那以後,鴨子一直伺機報復我,今天他找到了,他一手溫柔地按在我胸膛上說:"告訴我,你喜歡她的樣貌,還是她的身體。"我說:"都不,我只喜歡她的錢。"然後轉身就走。我快意極了,薩特說,你自尋煩惱,因為你自視甚高。把自己放到最低點,就不會受到傷害了。回頭看了看古舊的宿舍,想起了一個後來成了叛徒的蘇聯領導人在參觀完巴黎後說的話:全世界無產者,原諒我。

毛笛準時到了,我最欣賞守信的人,當然這個年頭還有誰肯為你風露立中宵。她的鞋底頗厚,高度剛好適合我,這話的意思是,我的手可以很舒服地摟住她的腰然後……"喂,幹嘛眼都不眨地看著人家。""沒什麼,想東西罷了。"接著我們邊走邊談,我於是將近來的一番想法一五一十對她說了。不要奇怪我為什麼能輕輕鬆鬆地表白,這是因為我會在某些場合放縱自己的感情,因為我覺得喜歡一個人而不敢開口說是懦弱的表現。

毛笛想了一會兒說:"阿狼,這不公平,我不相信你有喜歡的動機,你是覺得我騙了你,傷了你自尊心,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才想得到我的,如果我答應你,你很快就會不喜歡我的。""這不正確,毛笛,我不認為愛情的產生需要什麼正確動機。"我開始論證:"休謨說,愛情不外乎由三種印象和情感結合起來,美感、肉體慾望和好感。三者中不論哪一種先行都沒關係。只不過好感是靈魂的最細膩的感情,肉體慾望是最粗俗的情感,與愛情都有段時空距離,對於美貌的愛恰好處於兩者之間,分沾了兩者的本性,因此它特別宜於產生愛情,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古往今來的偉大愛情故事,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西門慶與潘金蓮。都是由一見鍾情開始的。""可是我長得並不漂亮。""我還沒說完,上面兩個例子說明了由美貌產生的愛情必然是悲劇收常說實在話,你並不能叫人一見鍾情,而我又沒有好色到色情狂的程度。所以我對你的愛情是由好感那裡來的。不是騙你,我越看你,越覺得你比那些公認的美女更動人,更耐看,而你還懵然不知,這是你最迷人的地方。""你說得很肉麻,我雞皮疙瘩都起了"

她還拉起衣袖給我看,我說:"好,算我有點誇張,我只是想說明,人長得漂亮當然是可愛的籌碼,但並不是最重要的。你不是說你小時候大病過一場,差點要了你的命,那好,上天給你一個絕好的機會,可以從形而上的高度認識肉體的虛空,你明白嗎?"她露出茫然的神色,我繼續說,"說了這麼久,我的意思是說,愛情能不能產生跟動機並無多大關係,打個比方,愛情好像吃飯(這是阿二的比喻句),有不少人一開始並不是為了吃飯而吃飯,他們有很多別的目的,但最終不管他們的目的達到了沒有,肚子肯定是填飽了,對不對?這個意思是說,可能我真的不是為了愛情而愛情,但我現在愛上你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毛笛聽罷歎了口氣,"你總有許多奇怪理由的,那你想怎樣?""這個簡單,我要你要我,好不好?"毛笛低下頭,避開我近乎赤裸的眼光,"不好。""為什麼不好,和我一起你不開心嗎?""不,我很喜歡和你一起談天說地,尤其欣賞你的胡扯。""那不就行了?""不,那是不同的,喜歡跟愛的感覺是不同的。""我真不明白,女人就那麼喜歡在兩個名詞之間玩概念遊戲。""不是女人,是女孩子","那麼'三八'婦女節你們為什麼又要收禮物了?""在學校裡叫'女生節'。""原來解釋權落在你們手裡,好啦,我不逼你,以後我每週末約你出來,你答應嗎?""當然可以,我們是好朋友,而且我平時也很悶。"

一個星期原來可以過得這麼慢悠悠的,我愈來愈牽掛她了。情感總是守恆的,當明明知道對方動人的地方在別的女孩身上同樣會有,偏偏就毫不理由地愛她愛得牙齒癢癢,你就會切齒痛恨自己了。

又是一個週末,買了第二襯電影票,時間還沒到,我們在球場邊坐了下來。"笛子,我發覺我真的愛上你了,笛子?""嗯,我在聽呢!"她面向球場,眼裡有空濛迷離的意境。當然這個時候她是什麼也看不到的,於是我也不作聲了。靜坐了許久,笛子說:"阿狼,我有話要對你說。""說吧。"

她認真地說,"我不能答應你,是因為之前我已經答應了另一個人。""原來你正在戀愛。""不是,他讀大專,早我一年畢業,上次見面時懇求我給他一兩年時間。等他事業有基礎 ,才開始戀愛。""那你答應他了嗎?""當然","什麼當然,肯定是他裝可憐,打動了你。""可能吧。我還真的懷念從前呢,兩人之間一句話也不用說,卻覺得心裡甜絲絲的。"

她還在自我陶醉,我看見一絲風挾著我的體溫掠過。這晚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光慘慘灑滿校園,差點應了那句俗話: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頭崇影散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背著燈光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漆黑一片,看不清他們的喜怒哀樂,也不知道是為了戲裡的事還是戲外的事喜怒哀樂。我為自己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我想問笛子,愛情是看電影嗎,怎麼就按順序排座次了?但覺得她也實在無辜,看來只有為難那個他。"關於他的事情嗎,他念理科,很喜歡運動。"我這就有點慚愧了,"那麼他外型很好═?""他的身型很健美。"我不禁拈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說:"原來女孩子看男子也是從身材開始的,我還以為只有男人才這樣。"

影片是由兩個偶像明星和一些浪漫的色彩組成。全劇可分三部分開頭,前幾分鐘和末尾幾分鐘各為一段,意思分別為邂逅和結合。中間為一大段,跌宕起伏也展示了愛是在怎樣精彩激烈的對抗和互動中凸現的。中心思想是:愛和對美的追求是超階級的,是永恆的,是最偉大的。我看著屏幕,不時冒出一句奚落的話,譏笑一下天長地久的偉大愛情。笛子抓住我的手,我從來沒想過女性的手會如此有力。"其實我也沒有應承他什麼,只是心裡裝著一個人,就好像滿了一樣。他對我是真心的好,寒假的一夜裡他在外面等了我足足三個小時。"

我們班有個女孩子在班級日記上發了一通議論,說文科生如何只會談理想談人生哲學卻不做實事。理科生踏實能幹,才值得信賴。當時我很不服氣。現在一想也沒錯,我可以大言不慚的談男女間真正的平等,人的終極意義與人道關懷,卻不肯想方法打動她,只可惜現在只有能折算的關心才能感動人了。

我歎服道:"我不怪你,要是有一個身型健美的異性為了我在寒風中站三個小時,那她叫我去死我也甘心。""不要這樣說,我不認為外表有什麼重要,而且你上次也是這樣說的。我只覺得他是真心待我的,他把什麼事都對我說了,他說他以前做過小流氓,幹過許多不該干的壞事。"廢話,難道壞事還有該做的。"但後來他遇到我,就開始改過自新,遠離惡習了。""哇塞,這樣的話你也相信?""為什麼不信,我太瞭解他了。但我對你卻一無所知。"我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炫耀?我的個人履歷就是我的經歷,六年小學、六年中學,波瀾不驚。於是我一下子萬念俱灰,有什麼能夠比一個背負過去的男子更讓女孩子怦然心動呢,既然美麗人生都屬於不守規矩的人,我又怎樣教育學生呢?我的未來是怎樣的地獄啊?

我想起許冠傑一首過時的時代曲:我洗衫洗褲又會整幾味(做菜),跟飛仔(小流氓)無得比。以失敗者的姿態唱這歌,尤其覺得好笑。笛子放開手,很怒地問我:"你以為我們很滑稽嗎?"不,你們的故事感人肺腑,蕩氣迴腸。這裡只有我是多餘的,人人都上進,周圍都有彩色的光環,只有我例外。男女主角幸福地親吻,電影完了,人散了。"阿狼,你還會再找我麼?""不會了,何必呢。"你既無關心我亦休,那個看破紅塵的和尚說的話竟如此契合我的心境。

我想我大概是個很失敗的人,這就是失戀嗎,我還根本未戀呢。但我的心為什麼又濕漉漉的,好像有水車從上面重重碾過一樣,不管怎樣,太陽明天會升起的,日子會好起來的。自己安慰自己的滋味真苦澀。?

星期三,我和阿花在校道上邊走邊說。阿花很天真。中文系裡個個女生都認為自己很單純,而且這點值得高興。女人跟男人到底不能一樣,男人壞,代表他有見識,敢擔當,愛憎分明,不因循守舊。女人複雜就是壞,壞就代表墮落,所以男人可以跟街頭任一個女人調情而不失身份,女人可以嗎?阿花渾身充滿笑的神經,輕輕一逗便笑個不停,這點卻是能男人所不能,一般認為,男人如果笑口常開,那麼他不是心懷鬼胎,就一定是像阿甘那樣弱智了。這時我瞥見笛子正和我們並列在校道的另一邊行走,而且走得很急促,便不失時機地講了個笑話,然後和阿花一齊哈哈大笑。笛子走得更快了,一下就消失在人叢中。我對阿花說:"真是人有三急,想不到女孩子也會被迫得這麼快,哈哈哈哈。"這一回阿花卻沒有笑,她很認真地問我有什麼好笑,我說:"沒有,覺得相當痛快而已,心裡想自己究竟是弱智還是心懷鬼胎呢?"

週末的晚上到了,在床上睡到十點來鐘,就拉上幾個人去了校門外的大排檔。四周瀰漫著一股浮躁的空氣,觥籌交錯,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這晚都算盡情說笑了。可是人雖然多話雖然,我卻依然感到自己無比孤獨。人真的不能互相瞭解嗎?我的心靈愈來愈隨波逐流,知識也愈顯蒼白了。這裡個個人都很高興,高興得一塌糊塗,自己的空虛別人怎麼知道,沒人為我高興,自己為自己高興還不行嗎?我懷念我的童年,看著一輪紅日冉冉升起,也能激動得歡呼雀躍,在大學裡,開始還自信可以憑自己闖出一條路,活出意義來。可現在,我現在不知怎麼了,許多舉世歡騰的日子我都是睜眼睛在床上過的,我真不知道為什麼。

我失落得無法填補,剩下個無處棄置的空殼,心裡像長滿了荒草,語言縹緲無力,現在能做的,就是日復一日按步就班地到教室上課,並盡量坐得離別人遠遠的。

就這樣幾個星期過去了。有一個週末的傍晚,打飯經過值班室,電話沒人用。於是閃進去,拿起電話,心跳得很慌。告誡自己說,鈴響過三下就表示沒有人在。這三聲的距離長得無法形容,我頭腦一片混亂,不知道是想有人接,還是不想有人接。第三聲終於響了,我吐了一口氣,沒人。但那邊的電話已經被拿起。話筒中傳出熟悉的聲音,熟悉得令我的心跳因連續閃過幾個念頭而無法加速,一口氣差點換不過來。我調好呼吸後說:"是我,今晚你可以出來嗎?""可以的,我早就想找你了。"放下電話,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感覺:笛子是一個希望的使者,引我走向未來,這個未來無論是地獄還是天堂,我都願意去試。

笛子今晚真可愛,還圍了一條雪白的圍巾。她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你和那個女孩很開心的在一起,心裡怪怪的。"她又重施故伎了,但我已不再上當,我說:"是嗎,我們不要老呆在學校裡,出去走走吧!"在街上,她買了兩個雪糕,給了我一個。我喜歡看她舔雪糕的樣子,很好看。心裡又不禁罵自己,別的女孩舔雪糕難道就很難看?為什麼偏偏喜歡看她,她實在平凡得很啊?

天橋上有很多人在看腳下的車流,這膩漲著燈紅酒綠的城市命脈,永遠在重複一切,有什麼好看?過馬路時,她勾住我的手,雀躍得有點像個小女孩,輕輕地帶我過去。我心中苦笑,這算什麼,你明明只是喜歡上自己可愛的扮相而已,這隻手是你哪一個朋友的,也不會有任何分別。

回到她宿舍樓下時已經很晚了,四周沒有一個人。我拉著笛子的手,用誠懇的目光看著她,說:"笛子,我可以等。"她靜靜地看了我很久,長歎一聲,突然抱住了我。我於是慌張起來,也抱緊她,想去吻她的唇。她低下頭,我的嘴唇便落在她的眼睛和睫毛上,很有手足無措的樣子。良久,她才推開我,一溜煙地跑了。

我卻呆呆地站了好久。我不相信我是一個缺少情感的人,但我剛才的確沒有感覺,所謂天旋地轉的眩暈,遁入空靈的融合,我什麼都沒有,只有手忙腳亂。

阿二說:"怎麼會呢?兩個人會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好像合為一體似的,而且時間越長你就越不想分開。"鴨子把嘴湊過來說,"是啊!如果不是那邊鐵門難爬,一兩個小時是不在話下。"阿二說:"可能這是因為你不愛她的緣故。""不可能,我平時想她比想我自己還多。"鴨子問,"到底你那個她是誰呢?"我不去理他,阿二的好處是他從來不問這種問題,名字不重要,或許從頭到,笛子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和信念塑造出來的形象而已。

雖然戀愛的感覺沒有原來臆想的那樣震撼,但我想不是一定要轟轟烈烈方能展示愛情的深刻的。心頭佔據著一個人,其實一點幫助也沒有,可是心突然安定下來,生活中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無存。我開始貪戀歌聲,貪戀這春日濕潤的氣息,就好像初睜眼的孩童,發現有那麼多以往為我所忽略的輕柔雋美。

我拉著她的手問她,"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呢?""我不知道。""他呢?""他很久沒有打電話給我了。""可能他找工作忙呢,一有時間,他就會來找你了。"笛子盯著我的眼睛看,想從裡面看出什麼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人怎麼能窮盡這個器官的表達含義,你自以為從別人眼睛中得到什麼信息,那是因為,你覺得應該如此而已。而我卻受不了這種尋根究源的目光,有時候明明問心無愧,但被人目光所迫,就會心慌意亂起來,像做過賊一樣。我說,"算了算了,我想說,可能他在那邊也有了一個,那就沒時間找你了。你滿意了嗎?你始終不肯完全信任我,這是好事。但我要告訴你,縱然你對他的感覺很好,那都已經過去了,你有什麼理由面對一個真實的生命,卻時時想著去瞻仰一塊紀念碑呢?"

我發現笛子的內心世界跟她表面很不同,可能就是女性特有的寧靜。連我這麼活蹦亂跳的人,在她身邊都自覺收斂了。我真心實意換著法子,製造些驚喜,想要她快樂,她卻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而她有時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有意無意的,像很沒份量的羽毛,卻正好搔著我的癢,這讓我無所適從。我就像一個弊腳的籃球手,在對手面前做出各式各樣的假動作,而她卻無動於衷,不知這是個對籃球一竅不通的人,還是箇中高手,但我開始懷疑自己,

這終究使我累了。又覺得自己是一個落伍的長跑運動員,明知道即使做到最好還是連安慰獎也拿不到,卻受著四周的鼓動,去做那力不從心的事。實際上我們都很可憐,一味想著在這灰色的城市中發掘出微弱的詩意,以照亮我們生活的意義,到頭來卻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終於到了這一天。笛子來找我,她說:"昨天他來了。""嗯。""你猜得不錯,他這些日子一直都忙著找工作,昨天他有空,就老遠跑來了。"見我無什麼反應,她接著說,"我和他走在一起時,很害怕會碰到你。""害怕什麼,這是遲早的事。""我知道。認識我和你的人,一定認為我們戀愛了。"我心裡說,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我一見到他,就知道他在我心中佔據著很重要的位置,他一走,我的心就很空虛、失落。""那麼我恭喜你們了。""不,阿狼,我和你一起時也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真希望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啊,可以什麼都搶著要。"她望著遠處的雲說。

有行為學家分析過,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人。因為人在潛意識中將自己喜歡的零碎特徵取出,經過想像加工成為完整的形象後,再去找與之吻合的異性,這樣就會有較合標準和較不合標準之分了。我並不想要她為難,但生活畢竟是在選擇與妥協中度過的。天空下著雨,氣溫更低了,我撐贍手有點僵硬。"笛子現在不許做牆頭草,你在我和他之間選擇吧!""我不知道,我怕決定,誰我都不想傷害。""但我不可以再等下去了。這樣吧,讓天決定。我掏出一枚硬幣,"正面是他,反面是我。"然後把硬幣向天拋去。西方有哲人說過,"人在病榻中,難有無神論者。"現在我的境況也差不多。什麼思想、什麼理論、什麼主義都不能幫助我,它們統統都真理在握,大義凜然,但在我最迷惘時卻不能幫助我。我祈禱,神靈真的存在,如果她愛我,如果我愛她,你為什麼不讓我們在一起呢!

"叮"硬幣清脆地落在我腳下,笛子臉都蒼白了。我說,"是正面,當然是正面,你們本來就是一起的。"我把傘塞到她手裡,轉身就走。

天空很文藝地把雨下得更抒情些,溫柔地沾在我身上。笛子從後面跑上來,拉住我的手,說,"可是我捨不得你。"我轉身抱住了她,感受她同樣冷的身體,呼吸我的心跳和她的喘氣。良久,她說:"我求你一件事。"雨點落在她的髮絲上,成了一顆顆小珠。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像輕輕一彈便要破。我歎了一口氣說:"你知道我會答應的,說吧。""你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放棄我,可以嗎?""好的。""我是不是很過份很自私,""是的,""那你為什麼還答應,""我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了,我把頭伏在笛子的肩頭上,聞著她頭髮上的氣息,看著雨點飄來飄去,雨打在傘上,打在樹葉子上,流下來,匯在一處,再向低處流去。不管過了多少年,它們一定再會回到天上,重新變成雨點落下來,那個時候,或許我已經老了,那個時候,命運已經結束,所有的愛情也早成定局,看著雨水,我會對周圍哪些願意或不願意搭理我的年輕人說,你們為什麼這樣忙碌,我像你們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品嚐雨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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