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我不敢說我是個好男人
我不敢說我是個好男人,但是,至少,我敢說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我有時候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負責任的男人活得更累的人了。我們自己選擇了一個女人,跟這個女人成就了一段婚姻,然後,千方百計要對得起人家這份以身相許,人家把一輩子托付給你了,你怎麼忍心讓人家和你一起吃苦受累?你是一個男人,有體力、有魄力、有能力,不能讓自己的老婆以自己為榮耀,不能給老婆帶來安逸的生活,你的人生有成就感嗎?因為有了這些想法,你就玩命吧,你就折磨自己吧,你就把至少是兩個人的一輩子這掛大車套在自己身上用力
往前拉吧。其實,這都沒什麼,人沒有累死的,但是,人有委屈死的。最大的委屈就在於你為之奮鬥的這個人偏偏不能看見你的心。
李漢站在報社咖啡廳門口,我一眼就認定,這個打扮得一絲不苟、狀如人們通常所說的高級白領的小伙子就是他———在我們這個環境裡,很少有人會在平常日子把衣服穿得這麼「正式」。
他拿著黑色的皮包,穿灰色西裝,一條同色繫帶暗紅色圓點的領帶,皮鞋一塵不染,頭髮一絲不亂。
落座之後,他把一盒顯然才拆開包裝不長時間的「黑大衛」和一串帶「本田」汽車標誌的車鑰匙放在桌子上。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趕緊說「沒關係,我也才到」。說完了之後,我有點兒想笑———他並沒有晚到,比起約定的時間,我們都來得早了,我們的對話不過是一個「慣例」,這也是標準的對待客戶的方式,只要約定的客戶先入座,就要道歉,不管自己是否真的遲到。
李漢和我父親相熟,因為有師徒之誼,才願意來跟我聊聊他的婚姻。他說:「像我這樣的人,一般是不會把自己的私事對別人講的。一方面是因為我覺得把個人的煩惱或者憂慮拿出來講本身就是一種無能的表現,人的生活是自己選擇的,能承擔,你就老老實實地承擔下來,不要抱怨,不要患得患失,有了麻煩自己解決;另一方面,我也確實沒有這個時間,每天忙忙碌碌,一門心思在工作上,雖然說追求高質量的感情生活,但是,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感情畢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把太多的精力放在這個上面,應該說是一種浪費生命吧。」
但是,李漢還是說了,並且,當我們把話題集中在「你想從婚姻中尋找什麼」這個點上,他的感慨漸漸多起來。
-人們說「七年之癢」,我們倒是沒有什麼「癢」,就是互相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不見外、越來越不在乎對方的感受
昨天晚上,我問過我太太這個問題,當然,我沒告訴她,今天要跟你談我們的婚姻或者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當時,我們準備休息了,關燈之前,我這麼問她,她好像吃了一驚似的,看了我半天,說:「李漢,你不會是有什麼事情要通知我吧?」我也覺得奇怪,明明就是閒扯,怎麼嚴重起來了?我就問她:「你覺得要是有事,會是什麼事?」她突然就不開心了,啪地把她的床頭燈一關,扔給我一句:「還能有什麼事?覺得不滿意了,覺得家裡的妻子不夠好了,發現新大陸了,準備處理舊的、迎接新的,要不就是兩種體制運行,舊的不去,新的照樣來。做生意的男人,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麼呢?你就直接說吧。」我沒興趣再往下說了,也扔給她一句:「話不投機半句多。」關燈睡覺。這時候我還聽見她嘟囔說:「你看,話不投機了吧?這就是開始……」
給你講這個細節,我也覺得挺可笑,可是,仔細一想,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常態。
結婚七年了,人們說是「七年之癢」,我們倒是沒有什麼「癢」,就是互相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不見外、越來越不在乎對方的感受,所以,越來越什麼話都能說、什麼話都敢說。也許這就是距離近、彼此瞭如指掌的結果吧。
她睡著了,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就是想認真看看她,看看這個當年我哭著、喊著、爭著、搶著當寶貝娶回家、供起來的女人現在是什麼樣子。我悄悄地開燈,爬起來,看著她。不看還好,這一看,我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是她嗎?頭髮亂蓬蓬的一片小卷兒,眼角的魚尾紋因為放鬆而變成一道道淺淺的印,鼻孔因為呼吸粗重而張大,沒有了口紅的嘴唇上有幹幹的小裂口,嘴角向下,好像為了剛才的討論還在生氣……我眼前的這個人跟我當年努力博紅顏一笑的那個人怎麼也合不到一起。那時候,我妻子是很漂亮的嗎?是嗎?我忽然對我的記憶產生了懷疑。接著,我就有了一個非常掃興的想法,我想這兩個人原本就是一個人,只不過現在的我和當時的我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我們之間的熟悉程度也不一樣了,所以,當年的美女會成為今天的黃臉婆,就好比鮑魚好吃,但是每天都讓你吃上一頓,用不了多久,鮑魚也就不稀奇了,到了這個程度,鮑魚未必能比炒雞蛋更吸引人。婚姻就是有這個魔力,它讓你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就是眼睜睜看著歲月把你曾經一度最珍視的稀世珍寶變成一樣平常的東西,甚至還會造成一個錯覺,讓你以為這樣東西可有可無。所以,我常常覺得,人要是不結婚而有一個心儀的對象未必是一件壞事,至少,會因為得不到而珍惜,不會因為得到了而無視。
-早在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就互相問過,你希望我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其實就是你想從婚姻中得到什麼
我關上燈,怎麼也睡不著。這些年的婚姻中很多的事情,都湧現出來,結婚以後從來不願意在感情上多花時間的我,居然有了自責。當我抱得美人歸的時候,我不是高枕無憂地去發展我的所謂事業了嗎?我又關心過妻子多少?我有陪伴她從美人到廚娘的這個過程嗎?我還不是享受著這個婚姻所帶來的一切現實好處,而忽略了給我帶來這些的這個人。她在我的忽略之中竟然已經開始老了。
每個男人其實都會有一種嚮往,就是希望每天看見自己身邊的女人都有新鮮的感覺,可是,這注定是不可能的,你已經把一個女人的一切都背下來了,任其花樣百出,你還會覺得新鮮嗎?
也許會有那麼一瞬間,比如當妻子改變穿著方式的時候,比如當妻子在夜晚給你一個「意外」的時候,比如一些出其不意的溫暖的小節目,可能會有新鮮的感覺,這種感覺還會喚醒早就在心裡睡著了的愛情,但這種感覺太短暫了。而且,令人遺憾的是,很多女人並不懂得這個,當婚姻變成了一種超級穩定的組合形式之後,男人和女人其實都懶得再為已經擁有的東西費心勞神了。就是人們常常說的話:魚已經上鉤,為什麼還要投放魚餌呢?渴求新鮮感的男人,一邊期待著,一邊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婚姻也和自己的女人一起老了。這是多麼無可奈何的事情!
其實,你提出來的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早在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就互相問過,你希望我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其實就是你想從婚姻中得到什麼。我還記得那時候,我跟我老婆說,我就是希望能讓她過上幸福的日子,不愁吃喝,不用為了錢去做事,安逸、輕鬆,我希望她能給我的,就是一個平靜、穩定的家庭,沒有動盪也沒有波瀾。我覺得我是那種很懶惰的人,不是指不愛勞動,而是說,我不想因為兩個人的不和睦、互相猜忌和背叛去浪費精力和時間。
我覺得在我們結婚之後,我是這樣做的。我老婆是個小學音樂老師,她本來就是那種天性活潑、無憂無慮的人,正好她的工作也是和孩子打交道,孩子是最天真無邪的,也是最純淨的,她的世界裡充滿了這種美好的東西,她自己也會被感染。我喜歡她做這樣一份工作,不辛苦,有樂趣,也有充裕的時間來照顧家庭。原來,我在銀行做過,在證券公司也做過,收入當然沒有現在好,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我老婆有個優點,就是非常知足。她從來沒有把我和別人的老公比過,不像很多結婚以後的女人,天天看著別的女人的丈夫有什麼、給老婆買了什麼,然後回家抱怨自己的老公沒本事。那時候,我們沒有大房子,也沒有汽車,她天天擠公共汽車去上班,我坐班車,我們倆一起出家門,一起走一段路,然後她先到車站,拉拉手,兩個人分開,她也特別高興。他們學校,有的女老師嫁得特
別好,老公做生意,有錢,每天有車接送,住在郊外的小別墅裡。我老婆回來也跟我說。她不是在跟人家比,而是替人家高興,說某某真有福氣,老公發財了,還能那麼愛惜她。那時候我也問過她,你覺得你沒有這些,是不是不幸福?她特別純樸,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福氣,那個老師每天都是丈夫的司機接送,她丈夫經常出差、應酬、不回家或者晚回家,和她比起來,她說她寧願我們窮一點,但是能長相廝守。
說實在話,我老婆的這種樸實、不愛錢、不要求男人為了物質享受去拚命掙錢在我看來,真是難得的好品質。在我決定要辭職,和別人合夥開事務所的時候,我徵求她的意見,她還是說,你要是覺得想做就去做,要是單純只是為了錢,那你用不著,咱們現在這樣也挺好。所以,我覺得在我選擇自己的事業這個過程中,我沒有來自妻子的壓力。我當然要對她負責,但是,她不會因為自己的物慾把我不喜歡的事情強加給我。這一點,到今天,我對我老婆還是非常滿意。男人總是說,希望妻子支持自己,我覺得我老婆這種觀念,本身就是對我的一種支持。其實很多男人可能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把自己逼上一條當「錢串子」、打長工的路,好男人會懂得給家庭創造好的生活,但這不是逼出來的。
-我總會有一種感覺,好像身邊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我老婆在「查崗」,我心裡就特別不舒服,而且還會有無名的煩躁
不過,在我做了事務所之後,我和我老婆之間也出現了新的矛盾,就是伴隨著我們越做越大,我越來越忙,她開始不信任我了。做會計師樓也是一種生意,只不過我們給客戶提供的是一種智慧勞動。現在競爭這麼激烈,誰能得到客戶、得到項目,誰就能生存並且發展。我本來是搞專業的,可是,真的有了這個所之後,我才漸漸明白,搞專業只是一個方面,沒有客戶源,你的專業再好也沒有用,所以,我們這幾個合夥人,都是既做專業又做公關,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其實還是相當於過去的個體戶,個體戶之間拼的是服務。所以,我們特別勤奮。可以說,我們幾個人都是沒日沒夜地在工作。可是,我老婆不理解,不光我老婆不理解,其他幾個合夥人的家裡,也都是這種情況。
給你舉幾個例子吧。
我老婆看著我,在朋友圈子裡都是很出名的。每天只要超過11點我還沒回家,她就打電話問我,在哪兒呢,幹什麼呢,和誰在一起呢,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你說她有沒有惡意,是不是就是在懷疑你的人品?我真的不願意這麼想。我相信她就是希望我早點回家,希望我能多陪陪她,擔心我喝酒,擔心我夜晚開車。可是,當著客戶的面,當著朋友的面,我怎麼回答這些問題呢?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也會暗中較勁,不光是在事業上、財富上較勁,也在家庭幸福和妻子賢惠上較勁。每當她這樣問我的時候,我總會有一種感覺,就是覺得我的手機特別響,好像身邊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我老婆在「查崗」,好像大家都在抱著一種看笑話的心態在偷聽。我心裡就特別不舒服,而且還會有無名的煩躁。我有時候忍不住就要發脾氣,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挽回我的面子。
這樣的事情多了,我老婆也特別不開心。後來我們找時間交流了一下彼此的想法,基本上算是說明白了。我告訴她,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做某些男人熱衷的那種情感遊戲,或者乾脆說白了就是性遊戲,而且,我受的教育和我的人品也沒有差到那個份兒上,我只是在工作,我需要這樣做,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證生存下去,才能謀求發展的機會。我也很想能跟她在家裡,看看電視、喝喝茶,然後早早地睡覺、做個好夢,可是,我沒有這樣的時間。我說我一直記得當年結婚的時候我說過的話,我要讓她無憂無慮地生活,我要讓我們的家庭不比任何人的家庭缺少什麼,而且,在國有單位泡了那麼多年之後我終於決定自己出來做事,就是因為我覺得這樣才能更好地發揮我的才能。我告訴她,我不會離開她,不會有外遇,不會做對家庭不負責任的事情,我唯一希望的是,她能信任我,給我工作的自由,體諒我對家庭的責任心。這麼說完了,我老婆突然哭了。她說:「李漢,你想過嗎?等咱們什麼都有了,咱們倆也都老了,那時候,咱們如果還想一起走走路,都不知道有沒有力氣,要是連這個幸福都沒有,我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我還是希望我們能有平常人家的快樂,不一定非要有汽車、有花園洋房。」我心裡挺感動的,但是,我知道這就是女人,而且是純情的、天真的好女人,我老婆不明白,貧賤夫妻百事哀,等我們真的什麼都沒有,眼看著別人過得特別富足的時候,兩個人面對面,我會慚愧,她也會不滿足。我知道我是愛她的,既然這樣,我就不允許我們的生活中有那麼淒涼的一天。可惜,我的老婆她不明白。
我不敢說我是個好男人,但是,至少,我敢說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我有時候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負責任的男人活得更累的人了。我們自己選擇了一個女人,跟這個女人成就了一段婚姻,然後,千方百計要對得起人家這份以身相許,人家把一輩子托付給你了,你怎麼忍心讓人家和你一起吃苦受累?你是一個男人,有體力、有魄力、有能力,不能讓自己的老婆以自己為榮耀,不能給老婆帶來安逸的生活,你的人生有成就感嗎?因為有了這些想法,你就玩命吧,你就折磨自己吧,你就把至少是兩個人的一輩子這掛大車套在自己身上用力往前拉吧。其實,這都沒什麼,人沒有累死的,但是,人有委屈死的。最大的委屈就在於你為之奮鬥的這個人偏偏不能看見你的心。
-一個他拚命要去愛護的女人這麼不能理解和信任他,就沖這一點,就必須離婚。我們都沒話可說了
我老婆還算好的,只不過就是說點兒風涼話之類的,就像昨天晚上那樣,說說也就過去了。我們幾個合夥人當中的一個,前些日子離婚了,原因就是老婆不信任他。他比我們都出來得早,跟我們合作之前,他已經在外國人開的會計師樓工作好幾年了,賺錢不少。他老婆早就不工作了,專心在家帶孩子。本來挺好的一家人,完全可以過得很讓人羨慕。他來我們這裡,完全是為了有自己的一個領地,不再給別人打工。這個人的專業在我們幾個人當中是最好的,大的項目,離開他還真不行,所以,他比我們都忙,當然,也比我們提成多。他真是廢寢忘食地工作。
有一天,大傢伙兒實在是太累了,晚上收工之後,說誰也不回家,一起到桑拿房去放鬆一下。我們一塊兒去的,而且是一個非常正規的地方,根本沒有人們想像的那種烏七八糟,那種地方,我們還不屑去呢。誰也沒想到,第二天,他老婆就鬧起來了,居然拿出來幾張照片,全是這個人走進桑拿房、走出桑拿房的。原來,他老婆一直疑心他有外遇,最後,想來想去決定雇一個私家偵探。他老婆鬧得非常不像話,我們幾個都覺得很過分,也很替這個人委屈。
他老婆提出離婚,他一個字都沒解釋,也沒反對,給了一半財產,要了孩子,就算結束了。我們都覺得不管怎麼說,家庭解體是大事,還是能挽回就挽回。我們幾個人去找他的老婆,跟她說那天他是先到桑拿房等我們,後來,因為惦記家裡,又比我們先走,所以,那個混蛋偵探就拍到了他一個人進進出出。他老婆哭著說後悔,又找他,他說什麼也不見。我們都勸他,夫妻一場,能合就合吧。他說不行。那天我們一起喝酒說這些,他居然掉眼淚了。他說他從來沒做過對不起家庭的事,從教養、從人格、從精力,都不可能,一個他拚命要去愛護的女人這麼不能理解和信任他,就沖這一點,就必須離婚。我們都沒話可說了。他說得對呀!
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我老婆,我老婆沉默了很長時間。那之後,她開始不那麼緊張地約束我了。
其實,你說,像我們這樣的男人,我們想從婚姻中得到什麼呢?無非就是信任和理解,且不說幫助,能在事業上幫助男人的女人其實是很少的,我們也沒什麼奢望,就是別添亂,好好地享受一個好男人給你帶來的一切,好好地尊重他,就夠了。
採訪:安頓
口述人:李漢,男,35歲,北京人,大學財會專業畢業,先後在銀行、證券交易所工作,現在與朋友合夥開辦一家小型會計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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