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征出的生死情
那是1991年4月份的事。當時的《讀者文摘》(現名《讀者》)正舉辦"十年徵文"活動,首次刊登的3篇徵文作品中有一篇題為《我的財富》的文章,作者是青海樂都縣的一名普通女性,名叫王國玫。文末注有作者的詳細通信地址。
從這篇質樸無華的作品中,我讀出了她的才氣與優秀,尤其是文中的"我",遠道購書風塵僕僕的形象,一如我夢想中的女孩。說來奇怪,一向不愛與人通信的我,竟鬼使神差地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中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讀過你的作品,我有一種預感,你將作為我的伴侶,分享我人生的苦難……"心高氣傲的我發出這封霸氣十足的信後,突然間又後悔自己一時的衝動:未免太冒昧太荒唐了吧--要是人家是有夫之婦,要是人家男兒身女兒名文章也是糊弄人,那該怎麼辦?我心下一急,忙奔往郵局打算取出那信,不料遲了一步,郵局已經關門。
很久之後,我居然收到了一封寄自青海的來信。娟秀的字體令我抨然心動,特別是精心折疊的信箋,恰似一隻展翅欲飛的鳥。信中她不無譏誚地問我:"……為了創作,我已荒廢了學業,你能忍心因為其他,讓我荒廢更多嗎?"我不由一陣心悸:天哪!才是一位高三學生!我只好克制自己對她的迷戀,簡單地寫了一封祝她考上大學的信。
其實,當時的她每天都能收到讀者來信數十封。為不冷落熱心的讀者,她白天上學,晚上讀信覆信,幾個月裡郵資就花了好幾百元。父親特別節儉,罵她亂花錢;嚴厲的老師責備她不上進;好奇的同學們羨慕她朋友遍天下……結果呢?她以15分之差名落孫山。
這可闖了大禍。一直將她當"秀才"而且在人前吹噓她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爺爺在考分公佈的第二天竟給氣死了。於是,她像罪人似的長跪在爺爺的棺木前,哭成了一個淚人。
爺爺出殯後的第二天,四面楚歌的她收到了我寫給她的第三封信。在第一封信中我稱她為"王國玫君",加上了一個君字;第二封信我稱她為"國玫君",減了一個王姓;這第三封信依次遞減理所當然成了"玫君"。也許是這個稱謂對她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震撼力,她終於向我敞開了少女的心扉。她在信中告訴我:"因為我的那篇文章,全國各地讀者來信逾千封,多數是男孩寫來的,其中不少欲'圖謀不軌',卻又遮遮掩掩,能像你這樣直奔主題的,實在絕無僅有。而且,你是惟一沒有向我索求照片的求愛者。看來,你很相信自己的感覺,以為我並不醜陋。"我也去信告訴她:"是的,我確信你是一位不媚俗的漂亮女子。但是,在你我未曾謀面之前,我不希望將你拘泥於一張照片中,以此凝固我的想像。"我是一個賭性很強的人,說到做到,後來一直到結婚,我沒有得到她的一張照片。從這點上,我也看出了她是一位很自信很特別的女孩。
但在中秋節前夕,我主動給她寄去了一張照片和一盒歌帶。在題字"去向何方"的照片中,目視前方的我站在一排緊閉的大門前,腳邊放著一個旅行袋,看上去就像一個遠行後尚未找到歸宿的人。歌帶上錄有一首我清唱的歌--《我想有個家》。後來聽她說,接到這份禮物時,正是中秋節,更巧又是她的生日。這意外的驚喜使她相信愛的天空有神的指引和安排。那天,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一面聽著《我想有個家》的歌聲,一面看著題照"去向何方"中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終於淚流滿面。其實她也知道,這張照片是我當時處境的真實寫照。
生日中的她為我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等你,等到花開花落,等到月缺月圓,等到形容憔悴,等到夢想成真!我相信你會來,也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也許在一個日落西山的黃昏……"
一段時間裡,這種離奇的戀愛受到雙方身邊不少人的嘲弄和嗤笑,尤其是她父母,竭力反對這樁婚事,但最終拗不過她。我們已經相約了一個見面的日子。
當時,長沙--蘭州的航班剛開通,在長沙工作的同學決定為我購買一張機票。於是,我將抵達蘭州的時間告訴了她。誰知道後來機票沒買上,而坐火車怎麼也趕不上約定的時間,結果讓她苦等了一整天,陪伴她的同學氣得大罵:"準是個騙子!"同學走了,她固執地等著!
在西行的列車上,心急火燎的我坐立不安。臨近樂都,我的心更為忐忑。畢竟,我不能完全擺脫世俗的考慮:我的貧窮與寒磣是否經得起她家人的審視?除此之外,我更擔憂的是,一旦見面,兩個完全陌生的人會不會各自露出大失所望的神態?總之,這段戀情,會不會像青春歲月裡的許多夢,以浪漫開始,而最終卻無一例外地幻滅呢?
黃昏,在我們相約的站牌下,我一眼看見有位穿黃風衣的女孩正義無反顧地向我走來。一定是她!難以相信,她果真如我夢中一樣的美麗,像她的文章一樣質樸。
"你,才來!"她望著我,眼中亮著晶瑩的淚花。
我好感動。在此之前,我們雖然天各一方地相愛了許久,卻未曾謀面,想不到竟然一見如故。我一把握緊她的手,干言萬語哽咽在喉頭……
一個星期後,我帶她回湖南,隨行的還有她父親。
在我供職的那所學校裡,她父親環視著不足20平方米的小住房以及室內簡陋的陳設,臉上露出了鄙夷和不悅。晚上,他單獨對女兒說:"你全看見了,啥都沒有,與他過日子不容易。明天跟我回吧。"她毫不猶豫地說:"爸爸,你和媽媽當初不也是白手起家的嗎?請相信我們吧!"父親無言以對。
這年冬天一個很平常的日子裡,我和她在一位朋友的茶座裡舉行了簡單而別緻的婚禮--拼上幾張條桌,擺上一些水果點心,來賓人手一杯葡萄酒,祝辭過後,大家像沙龍聚會一樣盡興地聊了一個通宵。
婚後,我離開學校,與她開辦了一家書屋。
次年10月,一個小精靈伴著初升的太陽呱呱墜地。我們給這個緣於一篇徵文的兒子取名文心。
正當我們沉浸在小家庭的歡樂中時,災難卻不期而至。那天,我送一位朋友去火車站,歸途中淋了一場暴雨。當天下午,我開始發高燒,繼之肚子疼痛難忍,並伴有嘔吐現象。早年,我因突發性腸梗阻動過一次手術。莫非這次是舊病復發?經醫院檢查,果真!
經過一個星期的保守治療,病情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更加嚴重。撕心裂肺的疼痛,一陣陣的嘔吐幾次使我昏迷過去。最終;我被送上了手術台。剖開腹腔,腸子已經廣泛粘連,面對這一團亂麻,醫生無從下手……4個小時後,從外地趕來的專家和主刀醫生通過會診,最終無奈地縫合了刀口,手術失敗。
因腸粘連而導致的腸梗阻如果不予解除,意味著病人從此不能排解大便,其後果可想而知。哭干了眼淚的妻子最後選擇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長期輸液,延緩我的生命!
我在昏迷中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冥冥中,突然從地獄中醒來的我,看見愛人一手摟著兒子,一手為我按摩腹部。激動之下,我全身痙攣,大腸劇痛,隨之是一陣痛快淋漓的狂瀉。"通了!"我嘶啞地叫道。妻子一見這情景,顧不上收拾我屁股下的髒床單,撲過來臉貼著我的臉,任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個夠。
一位料定我必死無疑的醫生不相信這個奇跡,事後解釋道:有可能是他愛人幾天幾夜堅持不懈的腹部按摩起了作用。我想也是這道理。
俗話說一病百玻極度虛弱的我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失去了免疫力,幾乎同時染上了腸結核和心包積液。治療心包積液必須用激素藥,而激素藥會導致結核擴散。無奈之下,醫生不得不使用激素藥,否則,心包積液會導致病人膏盲。心包積液治好後,擴散的結核桿菌侵入了我的五臟六腑和每一寸肌膚,腹膜結核、骨結核、淋巴結核……各種結核記滿了我的病歷。隨之,大量抗癆藥致使肝腎中毒。各種強制治療一天到晚折磨著我,腹腔抽液,骨髓穿刺,石膏定位……我開始頹廢消沉。
書屋距醫院不過幾十米,王國玫一會兒跑書屋,一會兒跑醫院;餵過孩子又餵我,忙得團團轉。夜深人靜時,她強睜著眼皮給我這位睡昏了頭的病人讀一些振作人心的小文章。
每當我問起醫療費時,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別急,還能對付。"
那時候我哪裡知道,為湊每日將近200元的醫療費,她已經借遍了所有能借的親戚朋友,最後不得不向他父親伸手。第一封電報拍過去,沒有回音,第二次第三次都沒回音。她終於死心,發誓不再回青海。不料一個月後,一筆兩萬元的匯款寄了過來,附言欄內有八個字:早日康復,發憤圖強!捧著這張匯款單,她突然理解了葛朗台一樣慳吝的父親的一片苦心。
後來我才知道,住院期間,在我妻子四處奔波八方呼援的感召下,人間溫暖紛至沓來,演義出無數動人心弦的故事,足以影響我的一生,並為我後來的創作奠定了一種激昂的基調。
可當時,病榻上的我對此渾然不知。當愛人為籌款將書屋變賣後,我萬念俱灰,待病情稍有好轉,就執意回到鄉下老家,棲居在幾乎與世隔絕的一間土坯房子裡。妻子拗不過我的強脾氣,只得隨我。在這間潮濕昏暗的房子裡我們一住就是兩個春秋。
每天,她像服侍坐月子的女人一樣服侍我,還得上醫院請護士為我輸液。哄睡兒子安頓好我後,她又忙裡偷閒地走向村頭莊稼地,拾一捆燒柴,揀一把青菜……曾經浪漫如詩的她變成了一位忍辱負重不露聲色的強女人。她不再落淚,不再訴苦。看著她進進出出忙碌不停的身影,我感覺她就像一位忠實的女僕。
我的心開始悄然流血--"我有一種預感,你將作為我的伴侶,分享我人生的苦難!"那最初的情書就像一條通欄標題定格在我的眼前。可是,老天無眼,這哪兒是"分享",分明是她獨自承擔。一個弱女子的雙肩何以承載我諸多的山一般沉重的苦難?!我決定狠心攆走她!
懷著放飛一隻小鳥的悲壯,我開始在她面前怨這怨那,甚至動不動就摔碗。開始,她一忍再忍,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頭無語,盡量遂我心願。菜淡了,忙加鹽;鹹了,又重炒……可是,我的挑剔越來越頻繁,我的言語越來越蠻橫無理。忍無可忍的她終於與我頂撞起來:"婆婆媽媽的,像個男人嗎?"我說口而出地吼道:"你重新找男人去!你滾,給我滾!"她驚訝地望著我,然後扭頭衝進房裡,關上門悄悄地哭。哭夠之後,她又沒事似的走出來,行使她"僕人"的職責。
這樣反反覆覆數次後,她終於悄悄地離開了我。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她像平常一樣,照例給我端上一碗雞湯,照例將房子收拾整潔……不同的是,忙完家務,她不知從哪兒掏出一盒巧克力送給兒子,說:"文心,媽媽上街去了,你陪爸爸好好玩。"然後騎上單車走了。平常,她也是這時候上街買菜或者請醫生去的,所以我沒在意。
可這天,她沒有及時回來。我知道她走了。晚上,兒子哭著找我要媽媽,我只得擁著兒子哄他:"媽媽打工去了,很久很久才會回來。"不懂事的兒子在我懷中哭著嚷著睡著了,夢中還在一個勁兒地叫媽媽。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百感交集。回味與她相戀相愛的每一個日子,我肝腸寸斷。這場浪漫的婚姻就此了結了嗎?原想,讓她遠離我的災難會使愧疚的我輕鬆一些;卻不料,她果真離去之後,我悲愴的心也隨之被她攜走,不知飄零何處。
連續幾個晚上徹夜不眠,使我日漸好轉的病情又加重了。我忍受不了這種夜不能寐牽腸掛肚的折磨,開始派人打聽她的下落,青海、廣州,所有能聯繫的地方都聯繫了,沒有她的消息。試想,如果你摯愛的妻子突然失蹤,你會是什麼感覺?我知道,當時的我,癡癡呆呆的,幾乎要瘋了。幾位好友見我這樣,便籌集了一筆錢,決定分頭尋找。
正在這節骨眼上,她從長沙打來電話。我在公用電話亭聽到話筒中她問候我的聲音時,競當眾泣不成聲:"你快回來吧……"已在服裝廠上班的她答應了我的懇求。
她要回來的消息兒子並不知道。可我一直覺得奇怪的是,好久不向我要媽媽似乎徹底忘記媽媽的兒子,這天早上正在凳子上擺火柴棍玩,擺著擺著,他突然站起身子,嘴裡叫道:"媽媽!媽媽!"然後就像小狗一樣鑽出門外,往街道的方向奔去,跑了一里多路,年邁的爺爺才將他追回來。
傍晚,愛人到家後,聽說這事,摟緊兒子忍不住哭道:"兒子,你是媽媽心頭上的肉……"原來,當時正好是妻從長沙啟程回家的那一刻。
深夜,等兒子睡著後,我一把抓緊她的手,袒露了我攆走她的真實心跡。她恍若夢醒,一頭扎進我懷中……
後來,在她精心的護理下,經過長時間的治療,我徹底病癒,重新開始文學創作。
以後3年,在債務如山的日子裡,我和她始終患難與共,風雨同舟,一步步走出了困境。
回首往事,我不得不感謝那本《讀者文摘》。如果沒有她的傾心相愛,我就走不出那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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