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只在週末開兩天

玫瑰花，只在週末開兩天

她大概二十三四歲，穿一條洗舊的仔褲，淡粉的Ｔ恤，頭髮梳成兩條鬆鬆的麻花辮子，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那樣子，有點兒像剛出道的張曼玉。

我第一眼見她，便覺得眼前一亮。

那天是一個朋友的生日，請了一大幫朋友，我抵達時，來賓中幾個廚藝高手正在做法式料理。那個酷似張曼玉的女孩正在和一些人為憤怒和大怒有什麼區別爭論不休。這時，那女孩拿起身邊的電話，對大家說：「你們別爭了，我來給你們解釋。」說完按下免提鍵，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喂」她問對方。「楊桃在家嗎？」「這裡可沒人叫楊桃。」接電話的男人回答。「你打電話前，為什麼不查清楚號碼？」說完掛機。她一笑，再按重撥鍵,「喂，楊桃在家嗎？」「你聽著１那個人喊道：「我剛才已告訴過你，這裡沒有楊桃１那人砰地把電話掛斷。「你們看，」女孩解釋，「這就是憤怒。現在我來讓你們知道憤怒和大怒有什麼區別。」說完，她又撥了那個號碼。對方正要發作，女孩若無其事地說：「我就事楊桃，剛才有沒有電話找我？」我們靜默了大約半秒鐘，便大笑不止。笑聲中，楊桃掛斷電話，站起身，拍拍手說：「現在，他在大怒。」

這是楊桃給我留的第一印象。可愛、幽默、漂亮。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是一家著名雜誌的編輯，主持著一檔呼聲很高的幽默節目。那晚聚會，我的目光一直不理楊桃左右，腦筋都轉疼了，也沒有想出接近楊桃的最佳方案。大概到十一點鐘，生日會才結束。我好容易找到個借口，送楊桃回家。許多年後，我一直忘不掉那樣一個夜晚。深藍的夜空，涼風習習的六月天，身邊可愛的女孩子，她的小虎牙。一路上，楊桃不停地給我說著笑話。有時，她也忍不住一個人往前面跑幾步，然後回身招呼我：「阿暉，快啊１我看著星光下，那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整個心都像沉浸在一部最感人的電影劇情中，我那時感謝上帝，終於讓我遇見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楊桃是個非常隨和的女孩，雖然是個大編輯，卻沒有一點架子，我約她出來，她只要有時間，便爽然赴約，而且，從不遲到。那時，我已是楊桃最忠實的讀者，我可以不買《讀者》，不看新聞，但我絕對不能不讀她的文章。我的屏幕保護，也把明星們撤了。每當電腦靜止時，便會有一行二號的細明體字從左至右徐徐而過：楊桃，我將永遠愛你。我知道楊桃有個很浪漫的英文名字：starfruit.楊桃的幸運色是聖母藍。楊桃的幸運花是玫瑰。

每個週末，我都會送一朵紅玫瑰給楊桃。楊桃終於被我一點點感動了。那時，各大影院正在放《玻璃之城》，楊桃給我打電話說：「阿暉，玫瑰不只在週末開兩天了，我也學會了給玫瑰花瓶裡放阿司匹林，希望每朵玫瑰都能長開不敗。」我放下電話，在辦公室興奮地跳起來。一個月後，我跟楊桃終於開始談情說愛。那天，在月亮底下，楊桃美麗異常，她將長髮綁成一個馬尾，臉上非常乾淨，沒有一點妝，始終微笑，眼睛彎彎的，小虎牙。楊桃問我：「阿暉，你是不是金牛座？」「是啊１「這，我要好好考慮一下。」我不明白楊桃的意思。楊桃說：「金牛座的男人有很多缺點呢，比如，銀行沒有一點存款，晚上睡不安穩；平時是一頭溫順的牛，怒火中燒的時候就成了鬥牛；行動遲緩，只要催他，他很容易翻臉。」我的心一下子抑鬱起來。楊桃看我一眼，不笑了。她一字一字的說：「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公主去牧場去玩，突然發現牛群中有一頭特別會唱歌的牛，他的歌聲吸引了她，公主不知不覺朝他走去，無法自拔的愛上了他，因為他不僅歌聲完美，就連外表也一樣好的沒法說......」這時，我已知道楊桃在對我講金牛座的愛情神話故事。我馬上接口道：「正當公主慢慢的靠在牛身上與他一起忘情地歌唱時，這頭英雄的牛突然背起公主朝天空飛去。」說完，我和楊桃四目相視，我問她：「你是那個公主嗎？」楊桃反問：「你是那頭英雄的牛嗎？」我拉起楊桃的手，將她輕輕一拽，她便跌到我的懷裡。楊桃抬起頭，臉有點紅了。我俯下頭，吻她的唇。

幸福的日子，總是飛逝，不知不覺，到了冬天，我和楊桃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們準備先訂婚。十一月初，楊桃接到了台灣一家雜誌社的邀請書，她在電話裡告訴我時，我才知道她的小說獲了入圍獎。我們的婚期便暫時拖後，我送楊桃去機常楊桃臨進去時，突然返身朝我奔來，我們在人來人往的機場旁若無人地擁吻，那時我沒有想到，這，竟是我見她的最後一眼。

楊桃再也沒回來，在台灣的大地震中，她真的被天上的牛給背走了。好長一段日子，我不能思想，依然習慣性地想念著楊桃，打開電腦，二號的細明體字會徐徐而過：楊桃，我將永遠愛你。看到星星，我會想起，楊桃說：「她是一種美味水果，切開來，每一片都是星星的形狀。」看到玫瑰，我會想起，楊桃說她給花瓶裡放了阿司匹林，希望每朵玫瑰都能長開不敗。

我的世界一點點灰暗下來，一直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楊桃那麼愛笑，那麼青春，那麼幽默，那麼熱愛生活。可是雜誌上再也不會有楊桃這樣一個名字了。那年的冬天特別長，窗台上的玫瑰，在我為它剪了枝後，終於沒能熬過去，我看見它的葉子，一點點地變黃，我甚至可以感知它在生命即將枯萎時，怎樣痛苦地掙扎過，直到耗盡最後一絲氣力。我不願上班，躲在陽台上發呆，有時，會隨手打開一本書。《火星的井》說：「所有的一切都將擦身而去，任何人無法捕捉，我們便是這樣活著。」我的眼眶濕潤，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我想念楊桃。不久，我遞了辭職報告。遞報告的當天，領導挽留過，但我不能振作起來。

隔日，我背上大包，離開了這個感傷的城市。廣州，是我的另一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我是一個鬱暗的男人，我白天睡覺，晚上泡吧，喝xo，錢很快就所剩無幾，我十分落魄。與原先的朋友全斷了聯繫。但依然會在週末，買一朵玫瑰，玫瑰總是沒有拿回家就謝了，也許是不再有愛情的緣故。

十二月的一個下午，天氣有些陰沉，我獨自到外面散心，卻不經意地發現了一個很奇怪名字的花店，叫做楊桃與玫瑰。是花店的名字吸引了我，賣花女孩穿一件藍格子的棉布裙，長髮飄飄，她抬起臉時，我有片刻不能呼吸，等再仔細看時，才看清不過是一個與楊桃相像的女孩，她略微豐滿，而且，楊桃是雙眼皮，她的眼皮是單的，眼睛不像，整個人便相差多了。笑起來，又比楊桃多了一顆虎牙。我懸起的心，落了下來，非常失望。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楊桃與玫瑰是兩個女孩和辦的，楊晶晶和金小桃，取名便為楊桃。與我的楊桃根本毫無瓜葛。我很快離去。

在當晚的酒吧，再次遇上那個有點像楊桃的楊晶晶。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沒有完全醉，但腳已經不聽使喚，是晶晶把我扶到街上，擋的士。那晚，我十分失態，晶晶把我扶到爪後，我不讓她走，我突然十分渴望傾訴，而晶晶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她是一個陌生人，走出我的小屋，也許，此後我們便成陌路，不用擔心什麼，更不會有什麼心理上的壓力。她真的沒有走。只記得她一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隔著月光，傾聽著我和楊桃的愛情，直到落淚。

有人說，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最好的良藥。但我不知道，我忘記楊桃可以多少年---10年，20年，還是一輩子？在這期間，晶晶成了我在廣州唯一的朋友，跟她在一起，我會有一點點安慰。我喜歡在酒吧內，在燭光下看她，因為燭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眼睛，這種恍惚使她像極了楊桃。她卻不知道。有時，在我凝視她時，她會不好意思地掉過頭去。那時，我當然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行為，讓晶晶產生了誤解。

半個月後，她突然問我：「楊桃不會希望見到現在的你，為什麼如此頹廢，不去嘗試一次新的感情呢？」我抬起頭，十分困惑地看著她。她接著說：「阿暉，我可以愛你嗎？」我一點也不明白，晶晶怎麼會愛上我。我是一個心裡有創傷的鬱暗男人，我的愛人死於地震，她是一個那麼充滿青春活力，那麼熱愛生命的人，我是那麼那麼愛她，我想沒有哪個女孩再讓我如此付出了。當然，晶晶是個好女孩，而且，跟楊桃長的還有點像，但她畢竟不是楊桃。她的眼皮是單的，多了一顆虎牙，而且，也許是長期賣花的緣故，她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褪不掉的玫瑰香，這一切，都讓我無法愛上她。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拒絕一個女孩子的深情。我想了三天，晶晶搬進了我的小屋。我想，或許新的生活或許可以改變我。

晶晶搬進來以後，我的屋內終日瀰漫一種淡淡的玫瑰香。她開始做一個妻子應做的事。打理家務，洗衣燒飯，我從外面回來，她甚至勤快的把拖鞋遞到我的面前。她的確應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但是，我卻始終不願接近她的身體，每當接近她，看到她的眼睛，楊桃活潑可愛的樣子便會浮現在我眼前，我剛剛產生的一點激情便瞬間消失無蹤。每逢此時，晶晶的眼裡便會漾起一絲失望，但她始終沒有對我說什麼。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我很快在網吧找了一份工作，很晚回家，或者乾脆不回去。我把網吧內所有電腦的屏保都換了，打開來，清一色的二號細明體字徐徐而過：楊桃，我想你！非常壯觀。我這個樣子根本無法與晶晶共同生活。有時凌晨回去，見晶晶團在沙發上睡著，手中還握著沒有關掉的廣播。我走過去，晶晶立刻驚醒，見我回來，馬上起身，問我吃飯沒有，要不要做點夜宵。望著晶晶，我有些哽咽，我問她：「晶晶，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晶晶說：「你那麼愛楊桃，我想如果有一天你愛上我，一定也會對我那麼好吧？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愛你。」

晶晶的一往情深給我帶來了無限壓力。我嘗試著忘掉過去，去愛她，我開始為晶晶買衣服，卻鬼使神差，我買給晶晶的衣服都是楊桃習慣穿的牌子，舊牛仔，班尼路的t恤。我依然喜歡喜歡在燭光下凝視晶晶。有一次，晶晶忍不住握著我的手。我在她的眼睛裡分明看見一份渴望，在一起幾個月了，我碰都沒碰過她。然而，我眼中的冷淡，使她放開了手。

早春二月，我又幾天沒有回家，再回去時，是早上，離老遠的，就看見自家陽台上掛著一溜清洗過的衣服，我的條紋襯衣在風裡輕輕飄蕩著，我內心突然十分內疚，不知該如何回去向晶晶道歉。屋內，晶晶不在。桌上有一張便條，上言：阿暉，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癡情可以使你忘掉過去，可是，我很失敗。在為你洗衣服時，在你的貼身口袋中，我看見了楊桃的照片。我看見自己身上穿的，你給我買的，與楊桃一模一樣的衣服，很不爭氣地流淚了。我們分手吧！

我想過挽留，又怕再傷害她，只好算了。她走後，與她合夥的女孩也不做了，她把花店留給了我，自己去了別的城市。我辭了工作，專職經營花。賣花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尤其是賣玫瑰。玫瑰是靈動的，常讓我想起兩個女孩，我至愛的楊桃，我虧欠的晶晶。我的爪，自晶晶的離開後，再也沒有那淡淡的玫瑰體香。儘管，每個週末，我會帶支玫瑰回來，玫瑰卻總凋謝的很快，花香難留。

有一晚，在夢裡，竟然夢到了晶晶。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停的流淚。我從夢中驚醒，天還未亮。沒有拉燈，我斜靠在床頭上，在黑暗中點燃一根煙，想起晶晶在的時候，自己無數次大醉歸家，大吐不止。晶晶在我面前，埋著頭，一點點地清掃著那難聞的污穢。一起數月，我不接近她，甚至整夜不歸，那對她是多大的一種傷害啊！那天，我一支接一支的抽煙。我開始懷念那個有著玫瑰體香的女孩，我後悔當初為什麼不能為這樣一個情深意重的女孩子重新活一回呢？

六月的一天，花店的生意特別好。黃昏時分，我正埋頭插花，突然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請問，還有玫瑰嗎？」我抬起頭，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面前的女孩穿一件洗舊的仔褲，淡粉的t恤，頭髮梳成兩條鬆鬆的辮子，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很深很深的雙眼皮。楊桃！我幾乎失聲叫出來。當我挨近她時，聞到了一種只有晶晶身上才有的淡淡的玫瑰體香。我站在那裡，眼睛潮濕，不能確定，她是誰。

女孩深深地看我，慢慢地說：「阿暉，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